刘长卿《登余干古县城》赏析

登余干古县城

刘长卿

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

官舍已空秋草没,女墙犹在夜乌啼。

平沙渺渺迷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

飞鸟不知陵谷变,朝来暮去弋阳溪。

【解析】

余干县属江西省,汉代为余汗县,隋代改名余干,唐代迁移县治,古城遂冷落。诗人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途经此地,缅怀古迹,慨伤战乱,写下本诗。诗之妙,首先在紧扣题旨,“登”、“余干”、“古”、“县城”诸义,都有诗句照应。其次在景中有情,不是单纯的怀古,兼有忧今伤时的寓意,所谓“兴在象外”,别有寄托。“陵谷变”引《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的诗意,借典故讽刺现实,同情人民遭受的苦难。这样,诗的第三层妙境也就显现出来了,即“言外有人”,字面虽只见景物,但处处透露出人的活动、人的情感,不仅仅“有登城人在”、“有诗人在”,还有历代人事的治乱、人物的生灭留下的影响,远非“情景交融”所能包容,因此后人认为此诗主要特色在“突出于表现诗人情怀和自我形象”。这几点长处,方氏均有确评,可谓独具慧眼。

中国传统文论从来提倡要抒发诗人的思想感情,不作无病呻吟,即所谓“诗言志”。《礼记》明确阐释道: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进一步,则认识到创作主体与表现对象的关系,即“心”与“物”的关系,意识到要抒写主体的思想感情,不能脱离对周围事物的描写,但是不能溺于物象,以至显示不出主体的神采面目。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指出: “诗人感物,联类无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本来,主体与客体在作品中应融为一体,但随着文学描写技巧的进步,有些作品只在词采物象上下功夫,以至“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文心雕龙·物色》),主体形象渐被物象所掩,流为积弊。所以,后世文论家又注意到保留主体意识、刻画主体形象的问题,要求“诗中有人”。龚自珍曾提出“善入善出”说,并得出“诗与人为一”(《书汤海秋诗集后》)的见解。黄遵宪更明确提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至王国维,又提出“境界”说,并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但其所谓“无我之境”并不是不见诗人真情实感,只是观照角度不同,做到了物我合一,“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已。

以这种主张来看《登余干古县城》,其高妙处,正在于物象状绘真切细腻,而将主体意识——怀古伤今,主体形象——忧世悯民,不着痕迹地融注于物象——古城日暮之景。诗作只是平列古城内外的荒凉冷寂,似乎没有人物的活动,但并非纯客观的不动感情的描写,而是从一个旅行至此的游子眼中写出所见之景,并在景象中凝结着难以言说的郁郁深情。读完诗,不仅诗人形象宛然在目,诗人情怀更令人怦然心动。“言外有人”即指这种境界,实即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云:“每当我们达到纯粹客观的静观心境,从而能够唤起一种幻觉,仿佛只有物而没有我存在的时候,……物与我就完全溶为一体。”王国维是叔本华的信徒,他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说法正来自叔本华,故以叔氏原著为据,当更能体会到这种看似无人实际仍有“我”在的境界的韵味。

王国维《人间词话》还指出:“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叔本华《世界是意志和表现》论述道:“美是纯粹客观的静观心境。”《登余干古县城》正作于日暮荒城的清寂时地,更鲜明地印证了它含有“无我之境”的优美意趣。王国维较推崇“无我之境”,提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人间词话》)此诗被论者赞为 “称为作者”、“魂魄停匀”,确非无因。

对 “言外有人”还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吴乔《围炉诗话》云:“人之境遇有穷通,而心之哀乐生焉。夫子言诗,亦不出于哀乐之情也。诗而有境有情,则自有人在其中。”意即只要诗境中含有诗人的感情,也就是“诗中有人”。所谓“言外有人”,指的正是诗句虽未直接写人物的活动,仍然可见人的感慨、人的寄托,也就是依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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