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 (其二十九)》解读

感遇三十八首 (其二十九)

陈子昂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

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

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

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

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

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解析】

“浮靡”是指南朝齐、梁时代轻薄浮艳、柔靡纤巧的形式主义诗风。我国古诗本有批判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如《诗经》时代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汉乐府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魏时代“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等。但是到了南朝的齐、梁时代,在社会环境相对安定、都市经济繁荣的社会条件下,上层统治者日益荒淫腐朽,耽于酒色,喜爱浮靡的文字游戏。由于统治者的喜爱与提倡,诗歌逐渐成为宣扬声色、发泄荒淫庸俗情调的工具。《南史·梁简文帝纪》载:“(简文帝)弘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雅好赋诗,其自序云: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帝王伤于轻靡,时号 ‘宫体’。”齐、梁时代,宫体诗盛行于朝野,以声律对偶装饰起来的诗句表现绮丽浮艳的内容,已成为一种时代风气。直至唐初的几十年间,仍是“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新唐书》),绮错婉媚的齐、梁形式主义诗风仍占统治地位。初唐诗人王绩、“四杰”和杜审言等创作了很多风格刚健清新的诗歌,对扭转浮靡诗风起到了重大作用,但终因形式主义诗风的影响既深且广,他们自身也受其熏染,未能“尽削浮靡”,且因“四杰”的英年早逝,王绩、杜审言的诗作不多,又受到诗名、才情的拘囿,他们在当时诗歌革新运动中所起的实际作用和影响都不如稍后的陈子昂。

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明确提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徵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子昂倡导继承“风雅”“兴寄”、“汉魏风骨”以反对“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浮靡诗风,并在诗歌创作中忠实地实践了他的诗歌革新理论,从内容到形式都完全摆脱了齐、梁诗风的影响。《感遇三十八首》,是体现其诗歌革新主张的代表作。它们内容广泛而深刻:或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心境,或揭露“世溷浊而嫉贤”的社会现实,或斥责统治者的奢侈无度,或反映穷兵黩武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或抨击朝廷权臣的错误决策。《感遇》第二十九首则把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对武则天于垂拱三年(687年)派兵进攻生羌,破坏人民的和平生活,表示极大的不满。

陈子昂以诗歌为武器,反映了重大的政治主题,在艺术表现形式上也“尽削浮靡”,而变为雄浑朴实,刚健清新。诗共16句,分为三层。前二句为第一层,概述战争发生的时间地点。中间10句为第二层,写士卒长途跋涉赴边攻羌的艰难险阻。“赢粮匝邛道”是从高远之处鸟瞰士卒背负干粮环绕邛崃山道急行的全景,“匝”字形象传神,令人想见山势的陡峭、山路的崎岖、负重攀山的艰难、周匝邛崃的士卒之多。“荷戟争羌城”是写战争的目的,“争”字用意深远,委婉暗示了战争的侵略性。“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是层层递进的侧笔渲染:长途跋涉本已艰难劳苦之至,又何况是正值寒风凛冽、阴云密布的数九严冬;在阴森晦暗的山路上行走,本已毛骨悚然,又何况是紧急征调的军事文书频频传来,就更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了。“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则是近距离的特写:士卒们或弯腰蜷身,手足并用争抢着爬上万仞高山,或冒着山石随时塌陷的危险蜂拥跑过万丈深谷。“争”与“走”不仅暗示了战争的紧急,道路的艰险,人心的惊恐,同时也为下两句作了形象的铺垫。“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又是鸟瞰士卒行军的全景。“籍籍”二字,一写行军队伍的杂乱拥挤;战况紧急,身临险地,士卒们为了赶赴羌城,为了逃离险境,已顾不得军纪的约束;二写士卒人数的众多:统治者的权势之欲,惊扰了无数的人民百姓;三是形象地表现出士卒们惊恐不安的心态: 身临险恶之境奔赴生死不测之地,孰能安然翼翼? “哀哀”则直接抒发了士卒们的哀痛与不满,其中自然也融着诗人的同情、怜悯与愤慨。最后四句是第三层,卒章显志,直抒胸臆:其一,陈古讽今,歌颂使天下太平的古代圣人,便是讽喻当朝统治者武则天的昏愦无道;其二,揭露并谴责“肉食”者发动不义战争的错误决策以及穷兵黩武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其三,对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

在陈子昂的诗歌中,品评政治取代了奉和应制,“赢粮”、“荷戟”的赴边征卒取代了婉媚纤弱的粉黛佳人,壮阔浩瀚的“万仞”、“九冥”取代了狭小华丽的宫廷,“哀哀”的悲痛取代了粉饰太平的歌舞逸乐,茫茫的寒冰白雪遮掩了“绮丽婉错”的“浮靡”,充分体现了 “尽削浮靡,一振古雅”的革新主张,结束了统治诗坛五百年的齐梁诗风,为盛唐诗歌的健康发展和繁荣开辟了光明之路。从这之后,李白、杜甫的“复古”主张,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唐代古文运动,元稹、白居易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乃至宋代的诗文革新运动,都是对陈子昂“尽削浮靡”革新理论的继承和发扬。所以,陈子昂不仅是唐代文学革新运动的先驱,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美学中正统诗歌理论的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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