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赠侯喜》解析

赠侯喜

韩愈

吾党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钓温水。

平明鞭马出都门,尽日行行荆棘里。

温水微茫绝又流,深如车辙阔容辀。

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

我为侯生不能已,盘针擘粒投泥滓。

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

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

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鬐。

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

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

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

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

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

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

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

【解析】

侯喜是韩愈的一个门生。贞元十七年(801年)七月,两人(一说四人,然本诗仅及两人) 曾同钓于洛水 (即今河南洛河),诗即记其事。

从整体来看,这首诗可分记事与议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良久叹息相看悲”,写两人相邀结伴垂钓洛水的经过;第二部分从“我今行事尽如此”至末,由垂钓生发感慨,一吐因谒选赴京无成而归的幽怨。

“体贴物情”,静细之至,确是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点。

首先,此诗取材于日常生活琐事,只是由相约出城、寻找水域、制饵投竿、长时坚坐、所得无几、叹息相悲等普通细节,来体味物情世态,并不见波澜壮阔。其取材于细微,却能妙于联想,寓垂钓以深意,恰到好处地传递出人间事势的徒劳无益,使人见微而知著,对诗人的描写和规劝悠然有会于心。

其次,无论记事还是议论,诗人的笔触是非常细致的。诗以介绍侯生带出垂钓起因,“呼我”二字于记实中已暗示被动之意。“平明”、“尽日”的时间勾连,再现出侯生兴致极高,因有所期而不怠追寻的急切心情和匆忙形态。但他们所涉足的温水(即洛河,因古人有“王者有盛德之应,则洛水先温”之说而称),只是一些断断续续既浅且狭,甚至连虾蟆都能跳过,雀儿都能洗澡的小水沟,诗人因此发出了“此纵有鱼何足求”的慨叹,为全诗立一主旨。接下去十句描写垂钓终日、得非所期,笔墨沉静细琐。“我为”再次挑出被动,“不能已”则概言忙碌不停。“盘针”、“擘粒”、“投泥滓”,叙述不避其细; “坚坐”、“手倦”、“目劳”乃至“虾行蛭渡似皆疑”,形容更见其静。正是从这种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装饵投竿、屏息止气地一回回耐心静待中,人物那种孜孜以求、期盼甚殷的心态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因此当人们读到两人久盼之余,得到的却只是一条一寸长的小鱼而“良久叹息相看悲”时,也有些忍俊不禁了。然而诗人并没有到此为止,仅限于对多时辛劳非所得的自嘲和揶揄,而是由此生发出对自己半世行事“终何为”的反省。行文借题发挥,笔致由细入深。

从垂钓终日才得寸鱼这件小事中,诗人深感自己过去对仕途汲汲以求的徒劳。韩愈幼年丧父,为兄嫂收养,一直刻苦攻读,期有大成。结果却一生坎坷,仕途多蹇。他从贞元二年(786年)入京开始求仕,凡试四次,方于贞元八年(792年)及第。后屡试吏部不中,不得已为人幕僚,十七年(801年)又进京听从调选,还是不果而归。这些经历,不正和他们在洛水边“晡时坚坐到黄昏”,所得仅是“一寸才分鳞与鬐”的事理,如出一辙吗?正是在这种情绪的熏蒸下,诗人才顿生高隐之思,并以 “沮洳”称尘世,规劝侯生切勿仿效自己,以至落得个“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 的结果。

人生事业的进退出处,一直是左右和困扰古人言行举止的一件大事。诗人在此所表达的,就是这种矛盾心情。不过他是巧妙地利用了垂钓这样一件小事,从所期甚巨而所得甚微的物情事理中,加以自然合理的发挥。这就使全诗大部分对垂钓全过程的细微描写,都在有意无意间获得了某种深细沉静的喻托,使人因小见大,由微知著,不因其细微而失笑,反因其体贴而深感 “至切”。

对于此诗之细,前人曾有不同评价。朱彝尊说它“浅事浅叙,只嫌语太繁耳” (《批韩诗》); 而蒋抱玄则说它 “非繁也,亦淅沥之商音也”(《评注韩昌黎诗集》)。客观地说,他们的评价都有道理:“浅事浅叙”是指其取材用笔以细而相得,“语太繁”即因此而来;“淅沥之商音”不仅解释了语繁的必然,而且更以形象的比喻,道出了全诗的艺术特征。“淅沥”之谓,细微、繁杂、接连不断之状也;“商音”之称,萧瑟、悲凉、难以言传之情也。两者的彼此渗透和相互渲染,不正是这首诗所展示的作为大家韩愈除雄放阔大之外的另一种风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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