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悲陈陶》鉴赏

悲陈陶

杜甫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解析】

“沉着痛快”,原本书论用语。如南朝书家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道:“皇象(三国书家)能草,世称沉着痛快。”宋黄庭坚《与宜春朱和叔书》道:“古人论书,以沉着痛快为善。”是指作书既笔势流畅而又不失遒劲的力度。以“沉着痛快”用于诗论,旨意是一致的,意即诗篇的情感深沉、内涵厚重而笔力劲健,从而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赵翼《瓯北诗话》以《房兵曹胡马》、《听许十一弹琴》、《登慈恩寺塔》、《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述怀》等诗篇为例,盛赞杜甫诗的“沉着”风格,指出了“一题必尽题中之义”的“沉着”之实质。题无剩义,正是讲情感、内容上的深沉厚重,加之下笔有力,自然给人以“痛快”之感。周振甫先生对此有着细致入微的解析:“沉着与沉郁这两者都讲内容深沉,和浮躁相反,那是一致的。一般说沉着痛快,(将 ‘题义’)讲到十二分,写得极为有力,所以说痛快。又说沉郁顿挫,内容深沉,音节抑扬转折,所以说顿挫。沉着不同顿挫联系,沉郁不同痛快联系,这是两者的差别处。” ( 《诗词例话》)

杜甫《悲陈陶》一诗,作于困陷长安时期。唐肃宗至德元载 (756年),宰相房琯率唐军四万余众与安史叛军作战于陈陶(地名,又称陈陶斜、陈陶泽,在长安西北),结果唐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悲陈陶》一诗,即写对陈陶战事之深悲。题为“悲陈陶”,“悲”即诗之“题义”。对此,作者于诗篇中表现得确是十分充分而有力。首二句说明战争的时间( “孟冬”,即初冬)、地点 ( “陈陶泽”)、参战人员 ( “良家子”),是杜诗特有的 “诗史”笔法。血染河水,点明了战争的惨败结局。“血”是“良家子”的血,“十郡良家子”的鲜血已与陈陶河水长流天地,悲痛之情已溢于篇外。开篇便以“悲”警人,庄肃而沉重。次二句紧承前二句,写战场,写具体的惨败结果,进一步写“悲”。战事已息,原野空旷寂冷,战场肃穆无声,大战过后,天地同悲!初冬的天气令人感到格外的肃杀凄冷,难抑的悲痛与无言的哀悼深浸诗句之中。“四万义军同日死”,乃现实主义的夸张,极写惨不忍睹的战争结局,十分惊警有力。前四句可谓悲而复悲。五、六两句变换角度,仍是写“悲”。得胜归来的叛军,箭头上沾满鲜血,那是 “四万”“良家子”的鲜血,这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仍唱胡歌饮都市”,毕现叛军的猖獗骄横与野蛮兽心。“群胡”的血洗之箭与浪酗狂歌,更令人无法接受义军惨败的现实。“仍”字下得力重千钧,饱含着撕心裂肺的悲愤之情。结尾两句又换角度,还是写“悲”。长安城中的民众不堪战争惨败带来的心灵重创,不堪横行跋扈的叛军铁蹄的残暴践踏,回面北向,向陈陶战场,向肃宗所在的灵武方向悲啼。他们深深地悲悼亡灵,更深切地渴望官军早日复归,收复长安,救民于水火。这是怎样的一种浸透悲伤的渴望! “都人”之“啼”与“群胡”之“唱”,对比强烈;“更望”遣词有力,表情深切。结尾两句,已不是作者的一己之悲,而是民心的普遍性反映了。诗篇至此收束,“悲”情已无以复加了。诗篇既有对战事的伤痛、对“义军”的哀悼,又有对“群胡”的憎恨、对“官军”的呼唤,充分反映了“杜诗情厚”(杨维桢《剡韶诗序》)的特点。这复杂深厚的情感,贯穿在一个“悲”字之中,那是对惨败战事的悲痛、对阵亡“义军”的悲悼、对猖狂“群胡”的悲愤、对“官军”归来的悲切呼唤,写“悲”已极尽十分。在具体表现上,悲中寓壮,笔力豪劲,遣词用语张力十足,使得深沉厚重之悲情一气贯下,给人以撼心动魄的强烈感染力,评以“沉着痛快”,可谓恰如其分。

从书法角度看,“沉着”与“痛快”本为两种对立的风格,能将两者和谐地统一起来,反映着作者功力的深厚。对于诗文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所以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对杜甫之 “沉着”又作了这样的解说:“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指出了“思力沉厚”与“笔力豪劲”互济相彰的重要性。思力浅躁、笔力轻浮,是难以达到沉着而痛快这样的艺术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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