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白莲·解析

白莲

陆龟蒙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解析】

形神论最早是从哲学领域提出的,和宇宙形成论一起,构成先秦两汉哲学关注的中心。他们都认为世间万物均有“神”,《庄子》 中具体阐发“神”是生命本体“心”的妙用。实质上,“神”就是生命本体所透露出的一种格调,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勃勃生气。艺术形神论中的万物之“神”,基本取这层意思。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这万物之“神”的揭示,完全是在审美过程中,审美主体由于外物独具特色的形貌风度而获得某种精神的暗示和沟通,从而达成主体之神与物象之神的契合。凡在创作中不专注于物的形貌,而力求摹写出某种个性化的、物我相契的精神、气韵,便是所谓“遗貌取神”。其结果往往“形容仿佛”却见妙处,“精神聚而色泽生”。这样一种审美——创作过程,用司空图的理论来诠释,就是 “真体内充,大用外腓”。只有审美主体的内在精神充盈,审美客体作为被反映的对象,才能展现一种涵作者之神的物象之神,才显示出饱和着由“内充”而“外腓”的真体。

沈德潜评《白莲》为“取神之作”,道出了此诗“遗貌取神”的艺术本质。“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诗人认为白莲虽然因为没有喧嚣的颜色而备受俗艳的排挤、掩没,但它素雅飘逸,颇具神仙之姿,只有瑶池才能衬出它的高贵优美。诗人没有写白莲的绰约体貌,却表现出它尴尬的处境与卓异的心性之间的矛盾,这“遗貌”之笔显然是为下面“取神”打下了基础。下面两句,例来被人们所称道。苏东坡说过: “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倡“神韵说”的王渔洋也说过”‘无情’二语,恰是咏白莲诗,移用不得。”(《带经堂诗话》)可见《白莲》诗的不凡之处,全在这两句上。“无情有恨何人觉”是说白莲不像“别艳”那样风情招摇,而是固守着自己素洁的情志;又因一腔深情往往找不到知遇者而略含恨意。接下去,诗人攫取了一个凄清得令人垂泪的时刻“月晓风清欲堕时”,然后戛然而止笔,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虽然没有细笔工写白莲欲堕时的状貌,但朦胧的月光、微喘的清风,这二者的提示足以使人领会芳魂之怨、神韵之美了。诗人画神、读者取神,正在这样的时刻。

古往今来,大凡成功之作,无不追求神似,佳作均为“取神”之作。“遗貌取神”已成一种定型的创作规律。但“神”寓于“形”之中,正如清人刘熙载所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精神亦无寓矣。”(《艺概》)这就是说诗人的精神要通过选取特定的自然景物形象地表现出来。在《白莲》诗中,出于得其神的艺术需要,诗人既没有描绘白莲洁净素雅的身影,也没有赞美白莲清淡幽秘的馨香,更没有形容白莲含苞欲放或悄然盛开的姿态,而是注重描写它的“欲堕时”。而写“欲堕时”,又不去写它纷然披离、将落而未落的情状,而是着意渲染“月晓风清”的环境和“无情有恨”的情态。这样从空际着笔,不即不离,就将整个白莲的形象描绘得若隐若现,栩栩如生,不仅充满人的精神,而且充满人的个性。这就是此诗得“神”之处。

莲的本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净植”,而又被以洁白颜色的白莲,必然会给有情之人以既敬且怜、亦爱亦伤的审美体验。陆龟蒙生逢动荡的晚唐,应试落第又隐居江南,家国的不幸、个人境遇的艰难,使他虽不缺乏忧国忧民的心思,但缺乏为国为民的机会,一腔热血无以泼洒,满腹奇才却只能抱恨枯守,所以才更会触目白莲而心生万缕忧思,融深情于笔端,以神写貌,抉出这一袅娜含蓄的《白莲》来。可见,《白莲》之美在于兼含物象之神与诗人之魂。

中国传统画论中有很多倡取神遗形的论述,如宋代邓椿《画性·杂说》中提到“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只能传其形而不能传其神也。”郑燮说得更明确:“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神情飘浚处,更无真象有真魂。”(《画竹题记》)他笔下的傲竹,哪一根不是这样“有真魂”有真“神”的呢?诗画一家,传统的咏物诗也重在神似。在跨越了齐梁有形无神,“裁剪齐整而生意索然”的咏物诗创作低谷之后,唐代咏物诗蓬勃发展起来,出现了杜甫《孤雁》等形神兼备的作品。李商隐的咏物诗则已是“遗貌取神”,从虚处着笔,颇能传出内在的精神气韵。他咏柳:“堤远意相随”,离形得似,直取其神,被袁枚誉为“真写柳之魂魄”;他咏《蝉》,以蝉悲鸣寄恨,被诗家评为“取题之神”。到了宋元,更由于文人画的长足发展,诗人“写意”的意识浓化,使“遗貌取神”的咏物杰作大量涌现。明清时代,由于神韵说、性灵说的影响,使咏物诗几成诗人们表达心性的特殊手段。例如明初袁凯,人称“袁白燕”,他的《白燕诗》“约略写其风韵,令人仿佛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捉摸不得”(王骥德《曲律》),确为咏物诗中取神之佳作。

通过回顾,我们可以发现好的咏物诗在写法上往往重神似。虽然也有些以形写神、重形似的诗写得不错,就是这少数之作也往往如东坡所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在审美欣赏中,还是取神之作给予读者的强烈共鸣和灵魂体验要丰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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