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鉴赏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解析】

这首诗就其内容来说是一首咏史诗。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建章宫内铸造了一座高20丈的铜台,台上有铜铸的仙人捧铜盘玉杯,以承“仙露”。300多年以后,魏明帝派宫官牵车把这座铜人承露盘《长安汉宫拆迁到魏都洛阳,李贺的这首诗就是专咏此事的。

唐代是中国诗歌的极盛时代,诗人和诗作如林。本来属于上层贵族阶层的诗歌逐渐下移到平民百姓阶层,以至于几乎人人能诗。以白居易为代表的那种通俗易懂老妪都解的诗体就是为适应那种社会需要而风行一时的。但一种艺术如果人人都能,一看便懂,它就会使人丧失向艺术的更深层次的探索和追求的功能,它也就会走向它的反面而失去其存在的意义。于是李贺的长吉体就作为那个时代诗潮的一种反动而出现。李贺的诗就是写得奇诡,给人的印象多数在似懂非懂之间,要你反复探索而难以取得确解。那种题旨浅显,奇意毫无,使人看了前半就能断知后半的诗歌,李贺是无论如何不肯写的。

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也是通首用一种奇诡的笔法写成的。他用“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写汉武帝的鬼魂夜间在汉宫废墟上徘徊,这里的“郎”和“客”已不是当年有着盖代权威的汉家天子,而是吟唱着《秋风辞》的多愁善感的诗人了。接着“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极写汉宫旧址的荒芜凄凉,那景象显然不是人间,而是一个寂寞神秘的鬼魅世界。这“秋香”用“悬”字,这“土花”用“碧”字,都是超脱常规的笔法。然后“魏官牵车指千里”,这个“指”字是带有胁迫性的,魏官将铜人拆下载车而去,指向西京千里之外的洛阳。“指千里”也许不仅是指路程的远近,而是诉说这铜人的汉京繁华之梦已随车遥遥逝去,永不复返了。当宫车驰出长安城的东门时,铜人的心情十分沉重,它的眼睛因激动而有些湿润,“东关酸风射眸子”,在这里,诗人不说铜人想哭,却说因为那带有酸味的风刺激了它的眸子。那“射”字给人以一种力感,使人觉得这种悲伤不是一种软弱的感情,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古神话中 “刑天”那类人物向天抗争的愤怒心情。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是说铜人终于被劫走出城,它心怀旧主,无力抗争,只得高擎着那圆圆的承露盘,把它当作汉天的明月,紧紧地攥在手中不放,而刚才眸子中的“忆君”之泪终于忍不住而滚滚地夺眶而下。啊,这那里是泪水!这是一道混融了铅的水流,人间怎会有这样沉重而滚烫的眼泪呢?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说在长安沿着渭水通向洛阳的大道上,长安的士民在秋风中送别铜人,目送宫车远去,他们的心情像路边的衰兰一样的哀伤而痛苦。然后他们互相叹息着劝慰说:“别再难过了!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过度的悲伤了,过度的悲伤会缩短我们的寿命呐。如果苍天也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的话,它经受了这番劫难,也应该白发皤皤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是用全诗的感情浓缩而成的警句,是宋代诗话家所谓的为全诗点题的“诗眼”。这话题在后人的诗歌中是不厌地出现的。

最后二句“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则又从送别者回到被送者铜人身上,那渭城(代指长安)因宫车渐行渐远而看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一片荒凉的月色和低低地呜咽着的渭水的波涛声。诗歌就在这种无穷的怅惘情调中结束了。

李贺当时,长安迭经兴衰,现在是唐家的天下了,元和天子正安坐在他“中兴”的宝座上,为汉家的铜人唱挽歌莫非这铜人就是李贺自己的潜在化身?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在诗歌的序言中郑重其事的写明自己的身份是“唐诸王孙李长吉”呢?这是说,他是当今皇上的宗亲,天胤贵胄,非同寻常,和金铜仙人一样有着不平凡的身世。但他竟然因父亲的名讳被无辜地永远剥夺了应试仕进的机会,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几年来他混迹京师,只补了一个太常寺奉礼郎的九品宫廷小官。最后奉礼郎也落职而去,他终于和长安永别了。他旅居长安时也曾多次返回昌谷老家,他的《春归昌谷》、《出城寄权璩杨敬之》等诗都是写他仕途蹭蹬失意还乡的抑郁情怀。在这类诗歌中我们不难依稀看到 “金铜仙人”的影子,体味到那种“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的苦涩滋味。但金铜仙人出京时尚有魏官牵车,士民相送,而李贺出京还乡时,“独乘鸡栖车,自觉少风调”(《春归昌谷》),和金铜仙人相比,更是远远不及了。

他写的只是一种真实感觉,美的意境,这只有用高步瀛“悲凉深婉”四字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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