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出塞二首 (其一) 》鉴赏

出塞二首 (其一)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解析】

王昌龄《出塞》,是一首将歌咏边塞的景境与怀古咏史、褒贬古今的情蕴巧妙结合的边塞诗。明代李攀龙激赏其首句之奇绝,誉其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王世贞则提出异议,讲了[依据]所引的那段话。他认为此诗“落意”,即诗的落句(末二句)意旨,所讲关塞烽烟不熄,思得李广式的飞将军备边,御敌以解边患。这主旨很平常,是唐人边塞诗的常调。唐人七绝中 “落意”工妙,胜于此诗者不乏其例。从这点讲,王氏以为“当别有所取”,未必此诗第一。若以首句之 “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求之”,其造句奇绝,思致微妙,则不免此诗第一。这话并没什么莫测高深。早在王氏之前,谢榛便讲过类似的意见:“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四溟诗话》)王氏以后,叶燮从诗美角度也讲过类似见解:“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原诗》)对此,应作何理解呢?

所谓“有意无意”,一是指内蕴表达特点。东晋庾子嵩作《意赋》成。其侄庾亮问: “若有意耶,非赋之所尽;若无意耶,复何以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就此诗看,也是指粗勒点染,写意不尽。二是指造句取境,“秦时明月汉时关”之句,似经意又似不经意地造出,既显出诗人提炼诗境的功夫,又组合自然,非刻意求工所致。所谓“可解不可解”,是指诗的意蕴、指归。“可解”者,是指文从字顺、意思明白,容易理解,读者可作出较为一致的确切解说;“不可解”者,则指或辞语艰涩,或意象迷离,使其意蕴隐晦难解,读者极难作出一致的确切解说。前者像通俗明白的民间歌谣,后者如阮籍《咏怀诗》,“文多隐蔽,百代下难以情测”。然而,这“不可解”并非说绝对不能理解,而是说意象扑朔迷离,费解难测,歧解纷纭,不能作出一致的确切解说,如李商隐《锦瑟》、《重过圣女祠》及《无题》诗之类,表现出诗意的隐约性与多义性。从这点看,此诗初读之,语言平实,意思仿佛明白易解,但稍一寻思,便发觉它的意思并不能照字面直解,虽然意蕴微渺,却绝未达到像《锦瑟》那样“不可解”的程度。因此,王氏对此诗“可解不可解”的评说不无道理;在这点上,王昌龄此诗确实无与伦比。

此诗首句造句奇,取境阔,情蕴深,在结构上统摄并观照着全诗意象与主旨,是透视全诗的关键。作者从征人月夜登临关塞写起,却抛开一般熟用的借明月、关塞以构成边关夜月图景的写景程式,而侧重从征人主观联想上生发。“明月”与“关”本是唐时征人所见唐时关月,却偏在它们之前分别加上“秦”、“汉”两个时间限定词,构成“秦时明月”与“汉时关”两个词组的并置与承接。明月属秦,关属汉,岂不背谬于常理?而从诗歌抒情技巧来讲,它是既合文法,又合诗情的奇句。秦、汉两个词组间显示出时空的大幅度转换与跳跃;在秦汉之外又暗藏一个“唐时”征人,身在唐时关塞,神思却飞越于秦汉之遥,思接千载,俯仰古今,句中秦、汉、唐之间的巨大空白,表现为激情、想象的大幅度飞腾、跳跃,巧妙地将秦、汉、唐三代绾结、凝聚、压缩于一句诗中,极大地拓展了诗的时空境域与诗的意蕴深度,暗示出秦汉之边患频仍,至唐仍复如此。这种句型较之通常的互文见义所包蕴的境象与情兴的容量要宏阔、深厚得多。吃透了首句,也便理解了全诗之指归,也便明白了首句组合的最大特点,即在“可解”却又有背谬常理,似“不可解”的模糊微妙之处,但又可做超乎常情又合乎常情的领悟与解说,这就是“秦时”句造句取境的奥妙所在。此乃诗歌模糊手法构成要素之一: 特定的语言组合与意象构成所产生的绝妙魅力。古人对此种句型奥妙虽可意会,却难以言传,便发出“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的含糊、玄妙之谈,以直觉意会的方式道出了此诗造句取境、意蕴表达所发挥的超常艺术思维与抒情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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