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 (节录) 》鉴赏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 (节录)

杜甫

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

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

窄转深啼狖,虚随乱浴凫。

石苔凌几杖,空翠扑肌肤。

叠壁排霜剑,奔泉溅水珠。

杳冥藤上下,浓淡树荣枯。

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

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

【解析】

杜甫的《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是一首记游写景诗,在杜集中够不上代表作,但它在运用一种非常别致的修辞技巧——“丫叉法”方面,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

杜诗云:“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意,梦尽失欢娱。”神女,指巫山神女。自宋玉《高唐赋》虚构了巫山神女与楚王幽会的故事后,此事常用作艳遇的典故。张潮《江风行》:“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祖咏《古意二首》: “梦寐睹神女,金沙鸣佩环。”孟浩然《送桓子之郢成礼》:“今夜神仙女,应来感梦情。”显然,杜诗中“梦尽失欢娱”句,应“神女峰娟妙”而来,所谓“梦尽”云云,当指神女与楚王欢会事。昭君,指汉朝宫女王嫱。《汉书·匈奴传》:“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后汉书·南匈奴传》:“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李如璧《明月》曾云:“昭君此时怨画工,可怜明月光朦胧。”卢仝《听萧君姬人弹琴》亦云:“昭君可惜嫁单于,沙场不远只眼前。”显然,杜诗中“曲留明怨惜”,与“昭君宅有无”句相呼应。如把杜诗的这四句话分别以A、B、C、D来代表,那么,其意念上的联系则应是A、D、B、C,即钱钟书先生所说: “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这就是丫叉法修辞的基本特征。韩愈诗的“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其 “山”紧接 “云霞”,而“旗”则由 “剑戟”所遥承。这实际上,也属丫叉法。

丫叉法在古代诗文中有广泛的应有。《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兮,于彼高冈; 梧桐出兮,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菶菶萋萋”,形容梧桐的苍郁茂盛,雍雍喈喈,形容凤凰鸣声的悦耳动听,以前者应承“梧桐出兮”,以后者遥承“凤凰鸣兮”。《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这里,作为应承句的“走者”、“游者”、“飞者”三句之次序,与起呼句“鸟”、“鱼”、“兽”三句之次序“适反”。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以“一夜雨”应承“千山”句,以“百重泉”遥承“树参天”句。常建《送楚十少府》:“因送别鹤操,赠之双鲤鱼;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余。”亦属同类。这种丫叉法修辞,古人有所觉察,或谓“回鸾舞鹤”,或谓“拗语”,或谓“倒装法”,并未准确地揭示它的特征。因此,长期以来,这种广泛存在的修辞现象被淡忘了,忽略了,甚至专门研究修辞的著作也只字未提。最新出版的《辞海》、《辞源》中也未收“丫叉法”一词。钱钟书先生《管锥编》的问世,第一次认真总结、研究了这种修辞现象,并将其形象地概括为丫叉法。此后,薛梦得同志在《写作技巧手册》 中,以“呼应次序要错位,文势交叉锋更锐”为标题,详细介绍了“丫叉法”这种修辞格。

美是多样的。整齐、匀称是一种美,参差错落也是一种美。律诗、绝句中的偶句,字数相等,对仗工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等),这是古典文学中整齐、匀称之美。而“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等诗文,以其“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营造了一种参差错落的美。因此,丫叉法是一种值得重视、研究的辞格,它被排斥在修辞学之外的历史应该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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