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洗兵马》赏析

洗兵马

杜甫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馁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身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解析】

《洗兵马》,诗题一作《洗兵马行》,是杜甫集中篇幅最长的一首歌行体作品。

歌行,由于其基本句式以七言为主,所以人们一般把它归入七言古诗之中,统称七古; 由于它往往三、五、七、九言杂用,句子长短不限,故又称杂言诗。它在篇章形式上具有句数不定、字数不拘,极其自由的特点,因而与近体的律诗绝句截然不同。它又吸收了近体诗声韵偶对诸多技法,变化出之,故与传统古诗也不一样。比如,从押韵说,可以两句一押韵,也可句句押韵;可以押平韵,也可以押仄韵;可以一韵到底,也可以随意换韵;韵部上可以邻韵通押而不像近体、古风那样严格。从调声讲,既重视平仄的协调,又有意避免入律(与律诗平仄相同),平仄既有一定规矩,又相对宽泛自由,更不拘粘对。从对偶说,既讲对仗,又有意避免近体的工丽,往往用宽对,对仗也没有固定的位置,以显示其自由朴拙的风范。总之,这是一种极少束缚,活泼自如,富于变化的新诗体,是唐代的“自由诗”。这种诗体,虽渊源于上古民歌和汉乐府,继承了汉魏六朝七言古诗的艺术经验,却是经过唐人独立创造、机杼自出的。著名唐诗专家肖涤非先生认为,七言歌行 “是唐诗独有的面目”,“是唐人的拿手好戏”。

杜甫和李白同为盛唐歌行的最杰出代表者。像李白的《远别离》、《长相思》、《蜀道难》、《梁甫吟》、《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古柏行》、《剑器行》、《饮中八仙歌》等等,这些著名代表作,尽管格调不一,但都是变幻错综,开阖纵横,自由驱驰,雄放杰出,显示了盛唐歌行的总体面貌。唯独这首《洗兵马》,却自成一格; 似古非古,近律非律,引人注目。

明代诗论家王世贞、许学夷认为,“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诗源辨体》)指出了杜甫歌行中采用律诗技法,是歌行的一种变体。王嗣奭《杜臆》中更具体指出《洗兵马》“一篇四转韵,一韵十二句,句似排律,自成一体。”也就是说,它不像通常歌行的写法,除了换韵之外,简直就像一首长篇排律,在歌行中“自成一体”。到了吴昌祺则称之为“偶作变调”。

原诗共四段,每段十二句。每段皆首句入韵,十二句押一韵;段与段间平仄韵互换。第一段首句“中兴诸将收山东”押平声东韵,第二段首句“成王功大心转小”,换为仄声筱韵,三段“攀龙附凤势莫当”又换押平声阳韵,四段“寸地尺天皆入贡”再转为仄声送韵。换韵,虽然是唐人歌行的通例,但这样整齐划一的平仄互换,却并不多见。它显然是杜甫吸收了近体格律诗艺术经验,施之于歌行写作的一种尝试,给这种“自由体”以新的 “规范”,使错综之美与整饬之美相统一。

这首诗对仗的工丽,前人尤多有评论,施补华《岘佣说诗》讲: “少陵七古,多用对偶。”《吴礼部诗话》具体指出: “《洗兵马》诗除首尾及攀附龙凤云云两句不对,司徒尚书一联稍散异,余无不对者,尤为诸篇之冠。”《洗兵马》不但几乎通篇对仗,而且多用工对,如“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已喜皇威清河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等等。工丽的对仗,在盛唐人的歌行中,也偶或有之,如高适《燕歌行》: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王维《燕支行》:“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之类。但通篇着力于此,不但找不到第二者,而且被视为非歌行应有的写法,既似排律,只能说是偶作变调了。

再看诗中平仄粘对,也往往合律。如“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便严守近体格律。这在时人歌行中是竭力避免的,而杜甫却无所避忌。在转为仄韵的两段中,诸多句子也都大抵按平仄两两交替和粘对的规矩写出,如“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几乎就是一首仄韵律诗。此外,如“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成王功大”、“二三豪俊”、“鹤驾通宵”等联,也可以看出诗人总在按近体形式排比声律。正是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这首诗便被视为歌行的 “变调”,或者可称之为格律化的歌行。

杜甫是一位极具创造力的伟大诗人,他在七律和歌行体上的贡献,早被人们所公认。这首《洗兵马》何以这样写,吴昌祺认为“殆闻捷音而偶作变调也”。艺术技巧上的变化,常常是出于表达内容的需要,杜甫听到“中兴诸将收山东”的胜利喜讯,欣然命笔,情注纸端,顾不得诗歌形式上的限制了。但作为一首“词人解撰河清颂”的“颂”体诗,诗人在结构上也进行了精心建构,铺述排比,对仗转韵,错落有致,珠辉玉润。不但具有壮盛的气势,尤其有端庄雅丽的格调,极自然地表现了“颂”的内容。所以,虽然是“变调”,却充分显示出杜甫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正因如此,王安石选杜诗,列本篇为压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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